他的手掌覆在我胳膊裸露的皮肤上,有些凉,是那种大夏天从炎热的屋外回到家,打开冰箱门,从里面呼啸而出的第一缕风那么凉。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低垂着眼眸,几缕碎发挡在脸上,看不出表情。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冷静开口:“别这样,容易让人误会。”
他点点头,收回手,抬起头,绿色眸子比平时更深邃了一些。“今天忙吗?不忙的话,可以给我一杯咖啡的时间吗?”他说完,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去。
我自然是无法拒绝的,只要是个取向正常的女性,在被一个如精灵般的美男子注视并且提出一个并不算过分的请求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拒绝吧?我轻轻咬了咬牙——算了,斯德哥尔摩就摩吧,人生终将走向消亡,好的坏的都是宝贵的体验。
“可以。”我没有拒绝他,但是我拒绝了他的搀扶,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回桌子前。理智是个好东西,我不想弄丢它。
他没有坚持,只是默默跟在我的身后,待我坐定,他才去泡咖啡。今天等待咖啡的时间格外漫长,我心里忐忑,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但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要保持理智,这是我最后的坚持。我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劲,何不言,关闭五感,断情绝爱,才能终成正道,你可以的!
那边忽然传来哐当一声,我循声望去,他似乎是弄倒了咖啡壶,刚泡好的咖啡洒了一身。
“你没事吧?”我看了看他被弄湿的衣服。
“没事。不过可能得等会了,我需要换身衣服。”
“嗯,没关系,你换吧。”
话音未落,他麻利地脱掉了上衣,露出一后背薄薄的肌肉。这家伙,真是不把我当外人啊。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直到他转过头,和我的眼神来了个对撞,我才羞涩地撇过头去。但就在那一瞬间,我注意到他身上有许多长短不一的伤痕。
“身上的伤……怎么弄的?”我忍不住开口。
“以前打……架的时候留下的。”
“嚯,还是个古惑仔。”
“嗯?什么?”他转过身面对着我。
“没……”我瞄了瞄他的腹肌。不行不行,何不言,色字头上一把刀,快把眼睛闭上!
“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戏谑地一笑。
“谁看你了。”我故作镇定:“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是吗?那你还真是厉害呢。”我听出了一丝调笑的感觉。
“一般一般吧。”为了表示见过大场面,我努力维持镇定,目不斜视地看着他。
他嘴角一弯,没再说话。这时我才发现他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白色的,像是一块玉石。
“咦?你脖子上戴的是玉牌吗?”我好奇地问道。
“你说这个吗?”他指了指胸前。
“嗯。”我点点头:“像我们中国的玉石,不过看不清,也不太确定。”
他顺手摘下了项链,递给我:“给。”
我接过项链,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那是一块和田玉制成的无事牌,做工很精巧,而且看上去有些历史了。我拿在手上摩挲了几下,感觉玉牌背后像是有刻字的纹路,翻过去,玉牌后面果然刻了一首诗,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字迹已经有些磨损了,我仔细辨认了一下才看出来,是诗经里的一首诗。
“看出来了吗?上面写的什么?”他把头凑过来。
“嗯,是一首中国的古诗。”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咦,怎么会有些失望呢……
“原来是首诗歌啊。”他恍然大悟:“我一直在想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看不太懂中文。”
“这些都是篆体字,你肯定看不懂啦。”
“……转?那是什么?”
“是中国古代书法的一种类型,别说你一个外国人,现在好多中国人都不太懂了。”我简单给他科普了一下中国的书法体系,他听完以后表示大受震撼。
“那,这首诗写的是什么,你可以念给我听听吗?”
“可以。”我清了清嗓,轻声念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我对中国的古文不太了解,你可以给我讲讲是什么意思吗?”他在我旁边坐下,一副好学生乖乖听讲的样子。
“这首诗收录在诗经里,诗经你知道吧?”他点点头,我接着说:“只知道作者是汉代的,但是姓名不详。大概意思就是说——涉过江水去采芙蓉花,江岸有很多美丽的花草,采摘它们又可以给谁呢?我所思念的人啊,他在遥远的地方。我回头眺望故乡的方向,却只能看见漫漫长路,我和我的爱人虽然都深深挚爱和思念着对方,却只能抱着遗憾和忧伤孤独终老。”
“好悲伤的诗。”他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这首诗也是我很喜欢的一首。关于这首诗,有说作者是一位游子,就是在外求学或者工作的人,因为思念自己远在家乡的妻子而写下的。还有一种说法是作者是一位女性,刚刚新婚不久,丈夫就被迫去了远方征战,一直到战死沙场都没能再回来,为了寄托哀思,她写下了这首诗。但是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很多东西无从考证,所以这两种说法究竟哪种是正确的,谁也说不准。”
“那么你呢,你比较相信哪一种?”他问。
“后者吧。毕竟那个年代战乱四起,比较符合历史事实。”
“我也是。”小阿点点头:“战争,总会让人失去很多。”
“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忍不住感叹。
“这又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把玉牌还给他:“这是个好东西,好好珍惜它。”
“我知道,我很珍视它。”他接过玉牌,轻轻抚摸,好像在抚摸爱人的脸。“不过,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送给你。”他微笑看着我。
“不了。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君子不夺人所爱。”我摆摆手:“况且,你们西方人从我们国家抢走的东西也不少,我如果拿了你的玉牌,那我和那些西方愚蠢的掠夺者有什么分别。”
“嗯……”他点点头,把玉牌重新戴回了脖子上。
这时我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唐若打来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
“喂。”
“何不言,鸡汤都喝完了吗?”唐若严肃的声音传来。
“我是什么新型饭桶吗?那么大一锅鸡汤,喝完我都会下蛋了。”
“噗……”电话那头忍不住笑出了声,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你现在干嘛呢?”
“能干嘛,待着呗,我一个伤残人士。”
“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
“啊?”
“哦,我点的外卖。”
“你不是不吃外卖吗?”
“那也比饿死强啊……”
“嗯,说的也是。不过外卖终究没营养。”
“对对对,下次你做个大饼套我脖子上,那个有营养,还保暖。”
“别闹。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说我下午有个会,中午午休没时间回来给你做饭了,本来想让我妈做好给你送过去,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没必要了。”那头好像有人叫他,他匆匆应了一句,又回来对我说道:“下午我早点下班,你想吃什么微信发给我,我不跟你说了,那边要开会,我得过去了。”
“嗯,你先忙吧。”
挂了电话,小阿已经坐回了桌子对面。
“你男朋友吗?”他问,接着又举起一只手:“我没偷听啊,我都已经坐过来了,是你的手机声音太大了。”
“啊……哦,不是男朋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我不是受伤了吗,做不了饭,他就负责给我当几天厨子。”说完才意识到,我根本没必要跟他解释这么多,就让他误会是我男朋友又怎么样。啧,何不言,心机……女!
“这样啊。”他点点头,眼睛里藏不住的笑意。
“嗯。”我也点点头。
“何不言。”
“嗯?”
“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吗?”
“是关于她的吗?”我淡淡地笑着,女人的直觉,有时候敏锐得可怕。
“……是。”他轻轻点点头。
“好啊。”我看着他:“说来听听吧。对薄荷说的话、古拉什炖牛肉、昨天的奇怪反应……还有它。”我指了指他的玉牌:“这个,也和她有关吧?我还挺好奇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吧,都说开了也好,总得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劝自己别多想。
小阿静静地看了我良久,缓缓开口。
“我和她是在我三岁那年认识的,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抛弃了,是她救了我,从此以后我管他的父亲也叫父亲,哥哥也叫哥哥。她的一些亲戚不喜欢我,针对我,是她宁愿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也要站出来保护我。我们一起长大,中间经历了两次分离,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我和她的感情。只不过,她把我视为家人,而我却爱上了她。”小阿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了有些悲戚的笑容:“我知道我的这种感情是违背伦理的,毕竟在世人面前,她是我的姐姐。我极力隐忍了很多年,包括离开她的那些年,我一直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直到我回到她的家,我们又重新生活在一起,日夜相对,我再也控制不了对她的情感。我一再表示,她一再拒绝。或许是神在惩罚我的罪恶吧,她最终还是离开我了。她走了,而我却一直追寻她的踪迹。”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满是哀伤。“我跟着她到过很多地方,她都不知道,每去一个地方,我都会逗留一些日子,期待着她会不会有一天发现我,来找我,告诉我她很想我,可是这么多年,她从未回来找过我。而当我最后一次知道她的踪迹,是听说她来了这里,所以我又一次跟来了。”
“所以,她也在中国?”
“是的。”
“那这次,她知道你也来了吗?”
“知道。不过。”他苦笑了一下:“她并不想认出我。”
“什么意思?”
“其实,她找过我一次。不过不是为了见我,而是……劝我忘掉她。”他脸上的悲伤越来越深。
“为什么?”
“她说,我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他摇摇头:“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生活。”
“……”我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了。“那她现在……”
“她离开了。”他抬头望着我,眼泪滴落下来:“她彻底地离开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是说……她……”
“嗯,她死了。”
“……”我心里犹如重鼓在锤。“怎么会?”
“我很难跟你解释。”他擦了擦眼泪:“或许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或是等我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我会告诉你。”
我的心彻底碎了——比白月光杀伤力更强的,是死去的白月光。好了,这下彻底不用多想了,理智会永远占领高地的。
“所以昨天……”
我把他的话接了过来:“昨天,在你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你以为她又回来了,所以才会怔住。对吧?还有,我和她其实并不像,但或许是某种感觉,有时候,又感觉我就是她,对吧?”
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哈。原来是烂俗的替身文学吗?”我轻笑了一下,语气中满是不屑。
“什么?”
“你听好了,我叫何不言,不是那个你从小爱慕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我是中国人,不是匈牙利人,更不是南茵人,我是黑眼睛黑头发的炎黄子孙,和你那位异国的美丽小姐完全不一样。所以请不要说在我身上看见了谁的影子,我不是别的谁,我就是我,也只会是我,何,不,言。”我顿了顿,接着道:“就和你一样,同样是西方人的长相,莱昂纳多很帅,强尼戴普也很帅,但我若是喜欢你,那就只是喜欢你,并不会因为你和他们一样我就喜欢你。没有人希望自己被当作另一个人,你明白了吗?”
“……”他愣愣地看着我,半晌,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我没有再说话,他的故事实在是太过戏剧化了,在发泄完被人当成替身的愤怒之后,我渐渐地感受到了心里一阵胜过一阵的凉意。
“其实……”此时他打破了沉默:“昨天,我很想送你回去,可是我做不到。”他苦笑一下:“我被困住了,何不言。”
“你是说,心境?”
“身心都是。”他的眼神无比的认真:“我也想能送你回家,我也想和你一起在路上走走。看到你受伤,我很心疼,也很自责,可是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这些话是对你说的,何不言,我知道你不是任何人,我也没有再把你当成过其他人。我只是在寻找一个走出困境的方法,等我找到了,我会光明正大地和你站在一起。你可以等我吗?”
我没有太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不明白他说的身心都被困住了是什么意思,是字面意思吗,还是小说家的什么特殊的修辞手法?可是现在我没有能力再去思考这些问题了,我脑子里很乱,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些话,这是……告白吗?还是什么?为什么在说完他那么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之后,突然又对我表露心意?
众多繁杂的问题一股脑地砸过来,我的脑袋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抬起头看着他,坚定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故事很凄美,我也想要一个像你一样矢志不渝的爱人,而不是在某些时刻突然又和旧时光重叠的彷徨者。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嗯,我理解。”
“当然,我也希望你可以早日走出阴霾,重新找到一个真正属于你的人。”我微微一笑:“所以,作为朋友,我们相互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