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成的出现,如同投入沸油中的一滴冷水,暂时平息了食为仙门前剑拔弩张的气氛。
对于靖王世子关于明日诗会的邀约,罗彬脸上挂着无可无不可的笑意,爽快地应承下来:
“世子相邀,范某荣幸之至,明日定当叨扰。”
看看热闹也好,正好瞧瞧这京都的才子佳人们能玩出什么花样,顺便摸摸那位可能的“幕后人物”的底。
郭保坤和贺宗纬得了台阶,虽然脸上依旧悻悻,却也顺着李弘成的目光,对着罗彬冷哼一声,昂着头,如同斗败却强撑场面的公鸡,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只等着明日诗会上,再寻机让这儋州来的“才子”颜面扫地。
罗彬三人重回三楼的“揽月阁”。
美食当前,罗彬早已饥肠辘辘。
李弘成站在楼下,目送着他们上楼,目光尤其在范若若清丽窈窕的背影上流连了许久,那眼神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痴迷,让偶然瞥见的罗彬心头那股不爽又冒了出来,暗自磨了磨牙。
席间,范若若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秀眉微蹙,筷子悬在半空迟迟未落。
“若若,怎么了?”罗彬咽下口中鲜嫩的药膳鱼片,关切地问。
范若若放下筷子,忧心忡忡:
“哥哥,我总觉得今日之事有些蹊跷。我们临时起意出来吃饭,怎会如此‘巧合’地遇上郭保坤发难,紧接着靖王世子又‘恰好’路过解围?”
范思辙不以为然地啃着鸡腿,含糊道:
“姐,你想多了吧?食为仙本就是达官贵人聚集之地,靖王世子来吃个饭,碰巧撞上郭保坤那蠢货闹事,不是很正常吗?”
“不,”
范若若摇头,眼神清明,
“郭保坤是太子门下,此次行事看似跋扈但并非无脑。靖王世子李弘成,众所周知与二皇子殿下交好。这两人一前一后出现,绝非‘恰好’二字能解释。思辙,别忘了,我们这次出来,可是临时起意。”
范思辙一噎,反驳道:“就是因为临时起意,别人才不可能未卜先知啊?太子和二皇子又不是神仙!”
罗彬赞赏地揉了揉若若的脑袋,温言道:
“若若心思缜密,说得对。他们就是冲我来的。”
他看向一脸困惑的范思辙,
“思辙,你想想,我昨日才进京,范府上下除了你们几个亲近的,还有多少人能一眼认出我这个‘大少爷’?可今日郭保坤,隔着三楼窗户,就精准无误地指着我鼻子骂。这‘不认识’三个字,岂不是自相矛盾?”
范思辙恍然大悟,一拍桌子:
“对啊!哥你昨天才回来!府里好些下人怕是还没认清你长什么样呢!那郭保坤……他背后有人指使!”
罗彬点点头:
“至于李弘成是顺水推舟,还是刻意等候……明日诗会,自见分晓。”
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若我没猜错,明天诗会上,应该能见到一位正主了。”
“谁?”
范思辙好奇地凑近。
范若若却脸色微变,脱口而出:
“二皇子?!”
“嗯。”
罗彬肯定了她的猜测。
李弘成是二皇子的铁杆拥趸,他出面邀约,幕后之人呼之欲出。
范若若立刻紧张起来:
“哥哥,那这诗会去不得!万一被有心人误会你投靠了二皇子,太子那边……”
罗彬摆摆手,打断她的担忧:
“躲是躲不掉的。就算我今日不去诗会,二皇子想见我,方法多的是。旁人要误会,无论我去不去,他们总能找到理由。与其被动猜疑,不如主动去见一面。我对这位深居简出、却搅动风云的二殿下,也是好奇得很。”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
见哥哥心意已决,范若若抿了抿唇,不再劝阻,转而道:
“那明日我也去!”
“不行!”
罗彬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拒绝。
“为什么?”
范若若不解。
罗彬脸色一板,带着点蛮不讲理的护犊子劲儿:
“没有为什么!总之你离那个李弘成远点!那家伙一看就是个贪花好色的登徒子!对你图谋不轨!以后少见他!”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刚才李弘成那点心思都写在了脸上给他看过一般。
范若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霸道宣言弄得一愣,随即心底泛起一丝隐秘的甜意——
哥哥是在乎她的!
可面上还是维持着担忧:
“可是哥哥,万一明天诗会上郭保坤他们又为难你,我……”
“傻丫头,”
罗彬失笑,语气柔和下来,
“哥哥还用你保护?你呀,只要乖乖待在府里,别让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惦记,就是帮哥哥最大的忙了。”
他伸手,习惯性地想捏捏她的脸,半途又觉得不妥,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范若若虽然依旧有些不放心,但在罗彬温和却坚定的目光下,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心底那点被禁止出门的小委屈,也被那句“乖乖的”冲淡了许多。
一顿饭吃了半个多时辰,三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走出食为仙。
马车沿着京都繁华的街道缓缓行驶,范思辙还在兴奋地盘算着“红楼书局”的宏伟蓝图。
然而,马车刚驶出不到一刻钟,便突兀地停了下来。
车外,一个清脆又带着点英气的女声响起,穿透车帘:
“范闲!出来!”
罗彬一听这声音,嘴角立刻扬起笑意,是叶灵儿这虎妞!
“若若,思辙,你们先回去。我去见个朋友。”
罗彬对车内二人交代一句,不等他们回应,身形一晃,如同轻烟般掠出车厢,稳稳落在车辕旁。
范思辙看着晃动的车帘,有些担忧地嘀咕:
“这……不太合适吧?陛下刚赐婚,叶姑娘就大街上拦车找哥,于礼不合啊……”
范若若望着哥哥消失的方向,小嘴微撅,刚才被哄好的那点小情绪又上来了,恹恹地、带着点罕见的烦躁低声道:
“去她的鸟礼!回家!”
那语气,活脱脱像个赌气的小姑娘。
“……”
范思辙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那个端庄优雅、知书达理的姐姐,居然……居然讲脏话了?!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马车调头驶向范府,而另一边,罗彬落地,便看到一身火红劲装、骑在一匹神骏白马上的叶灵儿。
她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马车,见他现身,那张明媚英气的脸上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如同骄阳破开云层。
罗彬轻笑一声,足尖一点,身影如鬼魅般飘起,稳稳落在叶灵儿身后马鞍上,双臂自然地环住她纤细却有力的腰肢,下巴几乎搁在她肩窝,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声音低沉带笑:
“怎么?灵儿姑娘这就等不及了,要与为夫提前培养感情?”
叶灵儿身子一僵,耳根瞬间红透,强作镇定地反驳:
“你、你想得美!陛下赐婚那是陛下的事,我可还没点头呢!”
“哦?不同意啊?”
罗彬故意拖长了调子,语气里满是遗憾,
“那算了,看来我范闲只能‘勉为其难’,独守婉儿一人了……”
“你敢!”
叶灵儿顿时急了,猛地回头,话刚出口,唇瓣便被一片温软堵住。
“唔!”
罗彬一手扣住她的下巴,一手紧箍着她的腰,吻得霸道而缠绵。
此处街道偏僻,行人稀少,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叶灵儿初时挣扎,很快便在熟悉的气息和强势的温柔中软了身子,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
良久,罗彬才意犹未尽地松开,看着怀中人儿水润迷蒙的眼眸和嫣红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低笑道:
“你的心意,相公感受到了。说吧,火急火燎地找我,有何要事?”
叶灵儿靠在他怀里,急促地喘息着,强行压下擂鼓般的心跳和浑身发软的异样,才想起正事,懊恼地捶了他胸口一下:
“都怪你!差点忘了正事儿!还不是为了婉儿!你答应过进京就给她治病的!这都第二天了!”
罗彬一拍额头,恍然:
“哎呀,光顾着应付那些牛鬼蛇神,倒把正事忘了!走走走,赶紧去别院!”
他顺势接过叶灵儿手中的缰绳,一夹马腹,调转方向,朝着皇家别院疾驰而去。
叶灵儿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感受着风驰电掣的速度,才想起关键:
“等等!你…你不用准备什么药材吗?婉儿这病……”
“肺痨,痨虫入体,深入脏腑,寻常药物早已无能为力。”
罗彬的声音在风中依旧清晰。
叶灵儿心头一紧:
“那…那你两年前在儋州,不是花了三个月才治好我带去的那几个病人?我看他们吃了好多药!”
“那些?”
罗彬轻笑,
“大多是补药罢了。肺痨耗损人体根本,他们个个形销骨立,不先把元气补回来,如何承受得住后续的治疗?那些药,只是吊命的引子,真正的根治之法,在于我修炼的真气!”
他顿了顿,解释道:
“这两年,我根据林婉儿的情况改良了药膳食谱,由食为仙专门供应,就是为了给她固本培元。如今她身体底子应该已养得差不多了,只需我以真气祛除她肺腑深处的病灶,辅以药浴激发生机即可。放心,有我在,她定能痊愈。”
叶灵儿似懂非懂,但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那份心安却是实实在在的。
正恍惚间,感觉罗彬的手探入袖中,紧接着一张折叠的纸被塞进了她怀里。
“这、这是什么?”
叶灵儿下意识按住胸口。
“给你量身定制的药浴方子,”
罗彬的声音带着笑意,故意凑近她耳边,热气喷洒,
“配合此方修炼那霸道真气,能事半功倍,早日追上为夫,免得日后被欺负了去。”
说话间,那塞纸的手似乎“不经意”地蹭了一下。
“呀!”
叶灵儿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整张脸连同脖颈都红透了,羞恼地低吼:
“范闲!你这个登徒子!手往哪儿放呢!”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偏偏又被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罗彬哈哈大笑,策马扬鞭,马蹄声伴随着叶灵儿羞愤的娇叱,一路奔向皇家别院。
不多时,别院已在眼前。
叶灵儿熟门熟路,带着罗彬径直推门而入,一边走一边说着林婉儿这两日的状况。
然而,两人刚踏入庭院没几步,四周假山、廊柱后,呼啦啦涌出数十名持刀侍卫和劲装剑客!
刀光剑影,寒气森森,瞬间将二人团团围住。每一道目光都如同冰锥,牢牢锁定在罗彬身上,杀气弥漫,仿佛只待一声令下,就要将他剁成肉泥。
一个面容阴鸷、眼神锐利的青年从人后缓缓走出,正是林婉儿的二哥,当朝宰相林若甫次子——林珙!他目光如毒蛇般死死盯住罗彬,毫不掩饰其中的敌意与审视。
叶灵儿脸色一变,下意识侧身将罗彬护在身后,厉声道:
“林二哥!你这是做什么?我带着范闲来给婉儿治病!”
林珙冷冷地扫了叶灵儿一眼,声音如同淬了冰:
“灵儿,念在你与婉儿情同姐妹,我不与你计较。但林家,还没有荒唐到可以让自家女儿与旁人共侍一夫的道理!”
他的目光重新钉在罗彬脸上,一字一顿:“你便是范闲?”
罗彬轻轻将护在自己身前的叶灵儿拨开,神色平静,拱手道:
“正是在下。”
“哼!”
林珙冷哼一声,
“我听说过你。儋州神医,文采斐然,若只论才学品貌,你倒也算配得上婉儿。你与婉儿的婚事,本不该由我阻拦。”
他话锋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但!婉儿虽非嫡出,却是我林珙的亲妹妹!我林珙,绝不允许我的妹妹,与别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更不允许她的终身幸福,成为某些人攀附权贵的踏脚石!”
他上前一步,气势逼人:
“识相的,立刻去陛下面前,将你与婉儿的婚约退了!否则……”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否则怎样?”
罗彬抢过话头,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林二公子是打算……在此处杀了范某不成?”
他环视了一圈杀气腾腾的护卫。
林珙眼中寒光一闪,杀意虽未明言,但那骤然绷紧的气氛和护卫们无声逼近的脚步,已是最好的回答。
叶灵儿焦急地拉住罗彬的手臂:
“范闲,要不……今天先回去?”
罗彬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直视林珙,语气淡然却坚定:
“来都来了。婉儿的病,今日必治。”
就在这时,内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
“住手!二哥住手!”
只见林婉儿穿着一身素白寝衣,脸色苍白,在丫鬟搀扶下踉跄着冲了出来。
看到剑拔弩张的场面,她焦急万分,目光触及罗彬时,又飞快地垂下眼帘,脸上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婉儿!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林珙看到妹妹,脸上的阴鸷瞬间被关切取代。
“二哥!”
林婉儿喘息着,带着哀求,
“这是陛下赐婚!你这么做,陛下怪罪下来怎么办?快让他们退下!”
“你不用管!”
林珙态度强硬,却又带着对妹妹的心疼,
“二哥绝不会让你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况且此人……”
他指向罗彬,语气充满鄙夷,
“三心二意,见异思迁,绝非良配!二哥绝不能看着你跳入火坑!”
林婉儿一时语塞。
她很想告诉二哥,她愿意,她甚至在庆庙初见时就对那个给她鸡腿的公子有了好感。
可看着二哥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保护欲,她不忍心说出口,怕伤了哥哥的心。
场面僵持。罗彬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沉寂:
“林二公子对在下,倒是‘看’得透彻。”
林珙冷冷瞥他一眼:
“你无需多言!我林家不欢迎你!请回吧!”
他挥了挥手,示意护卫退下,但那股敌意并未消散。
“在下今日,是来给郡主治病的。”
罗彬不紧不慢地说道,
“二公子难道不想让令妹恢复健康,摆脱这缠绵病榻之苦?”
“治病”二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林珙心头。
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刀:
“你真能治好?”
语气中带着怀疑,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肺痨虽难,于范某而言,并非绝症。”
罗彬语气平静,却透着强大的自信,
“完全根治,不敢说十成把握,九成九总是有的,二公子应该调查过在下,当知在下所言非虚。”
林珙身体微微一震。
他当然调查过!
两年前叶灵儿带去儋州的那几个肺痨患者就是他帮忙找来的,其中一人病情甚至比婉儿还要凶险,也确确实实被眼前这个年轻人治好了!
对于罗彬的医术,他内心深处其实并无怀疑,只是有些害怕,怕期望到头一场空。
他反对的,是这门婚事背后牵扯的内库财权,是太子与二皇子的角力,以及罗彬与叶灵儿纠缠不清的关系!
亲情与立场在他心中激烈交锋。
他看着妹妹苍白如纸的脸颊,羸弱不堪的身躯,那双本该充满生机的眼眸此刻却蒙着病痛的阴霾……
最终,对妹妹深沉的爱护彻底压倒了所有算计与顾虑。
林珙深吸一口气,脸上的阴鸷与敌意如同潮水般褪去。
他对着罗彬,郑重其事地抱拳,深深一躬,姿态放得极低:
“方才……是在下失礼,多有得罪!还请范先生……不计前嫌,救舍妹一命!此恩此德,林家……永世不忘!”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转变,让罗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再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林珙对这个同父异母妹妹那近乎偏执的守护之心,其情之深,竟不亚于自己对若若的呵护。
这倒让罗彬对这位立场敌对、手段狠辣的宰相府二公子,生出了一丝难得的改观。
“林二公子言重了。”
罗彬虚扶一下,语气平和,
“医者父母心,治病救人,乃分内之事,无需言谢。”
林珙直起身,看着罗彬坦然磊落的神情,心中那点因立场而生的芥蒂似乎也松动了一丝。
两年前调查儋州时,罗彬在儋州的仁心仁术、扶危济困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若非立场相悖,他其实很愿意结交这样一位人物。
“先生需要如何施治?但凡所需,林家倾力供给!”
林珙立刻问道。
“需先为郡主诊脉,确定身体调养状况。”
罗彬道。
不等林珙吩咐,林婉儿已主动伸出了纤细的手腕,眼中带着信任和一丝羞涩。林珙见状,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紧张地注视着。
罗彬说了声“得罪”,伸出剑指,轻轻搭在林婉儿滑腻的手腕上。
一丝精纯温润、蕴含着奇异生机的真气如同最敏锐的探针,悄无声息地透入她体内,沿着经络缓缓游走,细致地探查着她肺腑的状况。
片刻后,罗彬收回手指,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甚好。郡主这两年,想必是严格遵循了在下当初的医嘱调养,身体根基已固,元气充盈。这为后续根治,打下了极好的基础。”
林婉儿脸颊微红,轻轻“嗯”了一声。
所谓的医嘱,核心就是“多吃肉”,而且是食为仙为她量身定制的独门药膳肉食。
这两年下来,若非肺痨消耗,她恐怕真要圆润不少。
林珙松了口气,语气带着点自豪:
“这是自然!起初那些庸医还说什么虚不受补,被我统统赶走了!婉儿的身子,耽误不得!”
“这也怪不得那些大夫,他们也是按常理推断。”
罗彬公允地说了一句,随即转入正题,
“接下来,最好准备一些药材制成药浴。郡主浸泡其中,在下再以‘悬丝金针渡穴’之法,隔空将真气输入,祛除病灶。”
“隔空?”
林珙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他原本听到“药浴”时脸色就有些难看,担心妹妹清誉。
“正是。”
罗彬点头,
“只需金针连接,真气可隔物传导。届时郡主在屏风后药浴,在下在屏风外施针即可,二公子若不放心,亦可在一旁监督。”
这话彻底打消了林珙最后的顾虑。隔着屏风,还能全程盯着罗彬,自然万无一失!
他立刻命人取来笔墨。
罗彬笔走龙蛇,写下一张药方。林珙接过一看,果然都是些固本培元、激发气血的寻常药材,并无特别刁钻之物。
他立刻命心腹持方快马加鞭,去林家名下的药铺配齐。
等待药材的半个多时辰里,林珙与罗宾攀谈起来。
他不再提婚事,话题却天南地北,从儋州民生聊到北境军情,从朝堂党争扯到北齐动向,甚至问及草原蛮族习性。看似闲聊,实则句句暗藏机锋,显然是在考校罗彬的见识与格局,也存了几分探其深浅、若有大才便尝试拉拢至太子门下的心思。
罗彬来自信息爆炸的现代,又拥有“目视解析”这般逆天金手指,对许多问题自有超越时代的独到见解。
他侃侃而谈,不卑不亢,既不刻意卖弄,也不回避锋芒,观点往往新颖犀利,直指核心,却又能在庆国框架内自圆其说。
林珙越听眼睛越亮,心中惊叹连连。此子不仅医术通神,见识之广、思虑之深、谈吐之雅,绝非寻常才子可比!
若能为太子殿下所用……那婉儿的婚事,似乎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在林珙心中迅速扎根。
半个时辰在两人看似随意实则机锋暗藏的交谈中飞快流逝。
药材配齐送回,林珙立刻命人按罗彬要求熬制药汤。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切准备就绪。
别院特意辟出的静室浴房内,热气氤氲,浓郁的药香弥漫。
巨大的浴桶中,褐色的药汤翻滚着细小的气泡。
屏风外,罗彬端坐于太师椅上,闭目凝神。
他手腕上缠绕着五根细如发丝、坚韧无比的金线,线头连着五根闪烁着寒芒的金针。
林婉儿在叶灵儿的搀扶下,褪去衣衫,小心翼翼地坐入温热的药浴中。
药力渗透肌肤,带来一阵奇异的暖流。
“范闲,好了。”
叶灵儿走出屏风,低声道。
罗彬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不见他如何动作,手腕轻抖,五根金针如同拥有生命般,化作五道微不可查的金芒,闪电般射出!
嗤!嗤!嗤!
细微的破空声响起,金针精准地穿透薄纱屏风,毫厘不差地刺入林婉儿胸前五处关键大穴——膻中、玉堂、紫宫、华盖、璇玑!
屏风外的林珙看得心头剧震,瞳孔微缩。
这一手认穴之准、劲力之巧、速度之快,远超他手下所有高手!
若方才冲突时罗彬使出这等手段……林珙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暗自庆幸自己及时收手。
罗彬无暇他顾。他凝神静气,意识沉入体内。
融合了霸道真气刚猛无俦与天一道心法生生不息特性的归元决真气,如同温驯又强大的洪流,沿着坚韧的金线,源源不断地涌入林婉儿体内。
他的心神高度集中,借助真气那源自核辐射所赋予的、可深入微观层面的强大感知与操控力,如同最精密的纳米手术刀,在林婉儿脆弱的肺腑间穿行。
“目视解析”的金手指在精神层面悄然发动,并非用于解析新功法,而是将林婉儿肺部病灶的细微结构、细菌的分布、受损组织的状态,以近乎“可视化”的方式呈现在他脑海。
他的真气随之精准分化:
一部分蕴含极致破坏力的“霸道”属性,化作无数微小的“能量炸弹”,精准锁定并湮灭那些顽固的结核杆菌;
另一部分蕴含无限生机的“天一道”属性,则如同甘霖,迅速修复着被病菌侵蚀、纤维化的肺泡和支气管组织,滋养着新生的健康细胞。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耗神的过程。饶是罗彬功力深厚,《归元诀》真气恢复力惊人,也感觉精神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般飞速流逝。
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微微发白。
浴桶内,林婉儿紧闭双眼。
初始只觉得胸口温热,随着真气涌入,渐渐感到肺腑深处传来一阵阵奇异的麻痒、刺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被抽离、粉碎。
她紧咬着唇,忍受着这从未有过的体验。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窗外日影西斜。两个时辰的持续施为,对罗彬的消耗极大。
终于,当最后一丝顽固的病菌被彻底清除,最后一处受损组织被生机修复,罗彬猛地睁开眼,低喝一声:
“收!”
手腕一抖,五根金针如同归巢乳燕,“嗖”地一声倒飞而回,缠绕回他腕间。
缠绕其上的真气瞬间切断。
“噗——!”
屏风内,林婉儿身体剧震,猛地向前喷出一大口粘稠乌黑的血块!那血块散发着浓重的腥气,正是被祛除、凝聚的病灶秽物!
“婉儿!”
叶灵儿惊呼,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林婉儿。
“没……没事……”
林婉儿大口喘息着,虽然虚弱,脸色却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健康的红润光泽。
她抚着胸口,感受着从未有过的轻松畅快,仿佛压在心口十几年的一块巨石被彻底搬开,每一个呼吸都带着清甜的气息。她眼中绽放出夺目的光彩,激动地抓住叶灵儿的手:
“灵儿!舒服……好舒服!我感觉……我能飞起来了!”
“好了!真的好了!”
叶灵儿喜极而泣,朝着屏风外激动地喊道:
“林二哥!婉儿好了!她吐出来了!她说舒服了!”
屏风外的林珙,在罗彬收针的瞬间就紧张地站了起来。
此刻听到妹妹带着哭腔的喜悦呼喊和叶灵儿的报喜,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狂喜和后怕同时涌上心头,让他高大的身躯都微微晃了一下。
他看向脸色苍白、额头布满细汗、正闭目调息的罗彬,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震惊于这近乎神迹的医术,感激于对方救了妹妹性命,以及……那份因立场而生的、挥之不去的矛盾。
他……他真的做到了!
在这短短两个时辰内,治好了困扰妹妹多年、被视为绝症的肺痨!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林婉儿被小心翼翼地扶出浴桶,清洗干净,换上了舒适的寝衣。
林珙早已派人快马请来了三位京都最有名望的御医。
不是不相信罗彬,实在是怕空欢喜一场。
卧房内,烛火明亮。林婉儿倚在床头,虽然疲惫,但精神奕奕,脸颊红润,眼眸清亮,与之前病恹恹的模样判若两人。
三位御医轮流上前诊脉,每个人搭上脉后,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愕,反复确认,最终都化为由衷的惊叹:
“奇哉!怪哉!郡主脉象……沉稳有力,肺腑生机盎然,那沉疴痼疾……竟真的消失了!”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这……这简直是医道神迹!”
“恭喜郡主!贺喜郡主!此疾已愈,只需再静养些时日,补足气血,便可恢复如常!”
当第三位御医也得出同样的结论时,林珙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几乎要忍不住当场大笑出声,强行压抑着,只是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
他郑重地送走了三位仍处于震撼中的御医。
回到妹妹床边,看着林婉儿脸上久违的健康红晕和发自内心的笑容,林珙心中百感交集。
他坐在床边,柔声道:“婉儿,今日你太累了,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嗯!”
林婉儿用力点头,眼中是重获新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
但随即,她又想到什么,小心翼翼地问:“二哥,范……范公子和灵儿他们……”
林珙眼神微闪,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放心,范先生和灵儿都在偏房休息。为兄这就去郑重致谢。至于婚约……”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你安心养病,一切交给二哥。二哥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说完,不等林婉儿再说什么,他起身,大步走出了房间,留下林婉儿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既有感激,又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偏房内,罗彬正盘膝坐在榻上调息,恢复消耗巨大的精神与真气。
叶灵儿坐在一旁,脸上是掩不住的欣喜,叽叽喳喳地说着婉儿刚才的状态有多好。
罗彬缓缓收功,睁开眼,看着叶灵儿那明媚的笑脸,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
“灵儿,你看,我治好了你的好姐妹。你这做姐姐的,打算怎么感谢我啊?”
叶灵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警惕地后退一步,瞪着他:
“那是你未来的妻子!你救她是天经地义!关我什么事?想讨好处,找婉儿要去!”
她可没忘先前马上这家伙的“咸猪手”。
“话可不能这么说,”
罗彬跳下床榻,一步步逼近,笑得像只狐狸,
“现在不还没成婚嘛?救命之恩,你身为至交姐妹,难道不该表示表示?”
“表示你个头!”
叶灵儿羞恼,正要发作,房门被推开。
林珙走了进来,脸上的阴鸷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真诚的感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对着罗彬,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比之前更加恭敬:
“范先生!大恩不言谢!今日若非先生妙手回春,舍妹……唉!”
他直起身,郑重道:
“先生劳累,天色已晚,还请在别院歇息一晚。明日,在下必当亲自登门范府,携重礼致谢!林家上下,铭记先生恩德!”
他顿了顿,看着罗彬平静的眼眸,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语气带着恳求:
“先生……在下……尚有一不情之请。”
罗彬早已从他眼神中读出端倪,微微一笑:
“二公子可是想请范某,再为令兄诊治一番?”
林珙浑身一震,愕然地看着罗彬,随即眼中闪烁着期待:
“正是!在下兄长……唉,自小便……心智有缺。遍访名医,皆束手无策。先生医术通神,不知……不知可否……”
他声音带着颤抖和希冀。
罗彬神色平静,没有打包票:
“痴愚之症,成因复杂,或先天不足,或后天受创,或神魂有损。范某只能尽力一试,不敢保证定能痊愈。”
“足矣!先生肯出手一试,便是天大的恩情!”
林珙激动地再次躬身,
“无论结果如何,林家都感激不尽!”
罗彬点点头:
“此事需从长计议,待我了解令兄具体情况后再定。今日天色确实已晚,范某与灵儿也该告辞了。”
林珙闻言,不再挽留,亲自将二人送至别院大门外。
看着罗彬翻身上马,又将叶灵儿拉上马背坐在他身前,两人共乘一骑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远去,林珙脸上的感激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月光下,他的眼神明灭不定,仿佛有无数念头在激烈碰撞。
夜风微凉,吹动他的衣袍。
这位宰相府的二公子,站在空旷的别院门前,久久未动,如同一尊陷入沉思的石像。